炼狱的诞生是出于确定地点的想法:因为必须为炼罪的刑罚找到一个地点,因为刑罚中灵魂的游荡已经不再为世人容忍。但空间与时间总是连在一起的,即便这地点并不单一,托马斯·阿奎那提醒人们这一点。炼狱不仅是空间概念,也是时间概念。 炼狱,作为另一种时间炼狱同样是一种时间,因为可以将之定义为“有期的”地狱。故而存在一种炼狱时间,这一时间同样在12到13世纪之交得到定义,它属于这一时代对时间结构的一种整体上的重新思考。直到此前,生活和心态一方面受到一种关于时间的意识形态主宰,另一方面则是对时间的多重性的经验。教会传授关于世界的六大时期的理论,而世界已经到达了第六个时期,即最后一期,是老年期或者衰落期,同时教会将宇宙牢牢地锁定在一种历史性之中,这种历史性受过去的两大事件的影响:创世记和继而人类的堕落,基督道成肉身和由之而来的拯救,它将时间导向一个终点:即最后审判和时间在永恒中被废除。教会相信并且肯定这一终结临近了,这一确信的主要后果是人们很少关心个体死亡到全体复活与审判之间的这个非常短暂的时期。一些或苛求或质疑,或者既苛求又质疑的个人与群体,他们在这一图式中引入了两种变体。《天使释放炼狱的灵魂》(卡拉奇)他们中一些人希望世界重返青春,回到早期教会,即黄金时代神话的基督教形式;另一些人(有时与前者是同一批人)相信或者希望与《启示录》相一致,世界末日之前会有敌基督的考验,但是在此之前会有一段漫长的正义时代,即千禧年(Millenium)。在13世纪初,长期以来受到教会否定的千年至福说获得了一位新的先知,即菲奥雷的约阿基姆(Joachim de Flore,约阿辛),他的思想在整个世纪中点燃了众多信徒的热情,特别是在方济各会之中。另一方面,人们的生活被另一种时间的多重性规范着:即瞻礼仪式的时间,由教会宣布和控制着的日历的时间,每日由宗教建筑的钟楼指示的时间,紧密依赖于自然界的节奏却受到或多或少基督教化的仪式的标记的乡村劳作的时间:传统的年初的12日的系列(从圣诞节到主显节),狂欢节和封斋的时间,耶稣升天节前的农作祈愿与圣约翰节的时间(收获季),而封建制度的时间以春季的服役与圣灵降临节的收租期限和骑士大会为标记。但是,线性的时间的划分已经成型,期限已经被赋予某种意义。它们从属于对个体与集体记忆的一种新的应用。贝尔纳·格内曾经指出,用于追忆过去的记忆上溯几乎不超过百年。在强权者、贵族这一层,记忆与某段文字、或多或少出于偶然而保留下的文书、关于祖先(让谱系得以建立的世系的创建者)的传说给出的日期相结合。尤其,对于我们所考虑的问题,记忆是对死者的纪念的源头,在11—12世纪的克吕尼修道院尤为活跃,甚至要早于炼狱地点的确立。称作《纪念册》(Libri memoriales)的忌辰登记表的撰写,以及将诸圣瞻礼节次日即12月2日定为亡者纪念日,都表达出这种记忆,它记录在为死后仍有待拯救的死者进行的登记与瞻礼仪式中。13世纪对于时间的新的态度的标志是末日论的时间与或多或少渗透着线性,特别是多多少少由标记、坐标、时间份额所分割的俗世的时间的结合体。这种前后相继的时间同样是叙事的时间,在叙事文学中尤为显著,而叙事文学在1150年之后,特别是在1200年后得到了飞速发展:叙事诗、韵文故事、传奇在几十年的时间内成为成功的文体。炼狱的成功与此同时代。两个现象甚至是相关联的。炼狱将某种曲折情节引入到个体得救的历史中。尤其,这一情节延续到死后。死亡时,死者们必须进入一种纯粹的末日论时间,不论他们立刻得到地狱或者天堂中的永恒,或是在个体死亡到最后审判之间的整个时期都在等待(或是在一个中立的,但灰色的、比较黑暗的、类似犹太人的阴间的地方等待,或是在类似亚伯拉罕的怀抱的居所等待)。但关于这些居所的理论其实直到12世纪之前都是得到基督教义支持的,此时则在发生转变,以至于仅仅成为一种学院的表述。人类先祖的灵簿狱被彻底封闭,亚伯拉罕的怀抱清空了,以诺和以利亚孤独地留在人间天堂里,仅剩下孩童的灵簿狱和炼狱。尽管有一些迟疑的迹象(迟疑主要来自奥古斯丁),但炼狱在13世纪之后在其时间界限上得到了明确限定。人们只在死后才进入炼狱。炼罪并不在俗世开始。无疑信仰与赎罪习俗的发展有利于炼狱的诞生。但奥弗涅的纪尧姆的炼狱的“赎罪”观念在他死后却不再有同样的活力。托马斯·阿奎那给出理论上的回答,他强调只可能在生前进行赎罪,死后只可能有刑罚。所以,进入炼狱只在死后才开始。炼狱不提前到生前,同样,炼罪不再牵涉真正意义的末世时间,不牵涉整体复活之后。实际上,“火”并不会在最后审判期间净罪,而是在那之前。最重要的是,对于个体的死者,炼狱的时间并不一定覆盖死亡到整体复活之间的全部时期。甚至最大的可能是炼狱中的灵魂在最后审判之前得到解脱,或快或慢,或早或晚,依照有待净化的罪行的数量与性质的不同和由生者提供的祈祷襄助的强度不同。所以,在彼岸世界确立起一种可变的、可量度的而且可操纵的时间。由此而来的是,来自炼狱的灵魂显现故事的讲述者和这些灵魂本身在对生者的讲述中精确地指示出死后至今的时间,已经在炼狱中度完的时间,有时明确给出有待服刑的期限,尤其是离开炼狱升入天堂的时间,这让我们可以量度在炼狱度过的时间。《贪食者之树》(古斯塔夫·多雷的但丁《神曲》版画)此处正在寻求确立对俗世所犯罪行数量、补赎罪行所做的祈祷襄助数量与炼狱中度过的阶段之间比例的一种计算,一种可计算性。黑尔斯的亚历山大在他对成比例性的思考中对这些计算给出某种理论上的合理解释,而托马斯·阿奎那却极力抵制。免罪符制度的发展为这种可计算性的泛滥打开大门。不管怎样,俗世时间与彼岸时间,罪孽时间与炼罪时间由此被关联起来。在炼狱的居留往往看起来很短暂,诸如几天或几月,虽然在如列日的高利贷者这样最有价值的最早期的例子中,炼罪期持续到14年,分为两个7年的阶段。因为所受刑罚的严酷(acerbitas),炼狱中时间显得非常漫长。在后文我们会看到,有些人觉得一天同一年一样漫长。炼狱中的时间的这种强度从几个方面都引人注意。首先,这是对俗世时间与炼罪的彼岸世界时间之间比例问题的一种解决,虽然是比较粗糙的解决,它必须将不同等的甚至根本不同的时间建立比例。这同样是借助于一种心理概念(期限的主观意义),这与日益发展的“心理化”相契合,这是同时代文学的特征。最后(既让人吃惊,又十分重要),炼狱的时间与民间故事的传统的彼岸时间是反方向的。阿尔奈/ 汤普森民间故事分类法中第470“反类型”中对民俗传统的彼岸时间的定义如下:“对数年的经历如同数日:在彼岸世界经历的数年,由于遗忘,仿佛数日”,而且这还因为那里的生活更加惬意。从宜人的凯尔特彼岸世界过渡到炼狱的非常严酷的彼岸世界,这导致了时间感的颠倒。这是引人注意的演进:在书翰文化与民间文化之间的颠倒作用中,通常是民间故事想象出一个颠倒的世界。此处,学者思想借鉴了属于民间故事的彼岸的主题,却加以颠倒而为己所用。这里,我们看到相互借鉴的机制,以及书翰文化与民俗文化之间的对称运作。我从中看出民俗在炼狱诞生中的存在的一些证据。比如,让我们回顾《布兰的旅行》,在结尾时,当布兰与同伴在经历属于彼岸世界的神奇岛屿的游历后想要回归他们出发的地方,他们中一人从船上跳下,变成灰落在岸上,“好像他曾在地上活了几百年”。灵视文学在13世纪并未耗尽对听众和读者的吸引力。彼岸世界之旅从此堂而皇之向炼狱敞开一席之地。(节选自《炼狱的诞生》第441-449页,内容有修改,标题为节选者所加)
《炼狱的诞生》
炼狱的诞生
[法] 雅克·勒高夫 著
周莽 译
商务印书馆2021年3月出版炼狱并非折磨,是救赎和希望的所在法国年鉴学派第三代核心人物雅克·勒高夫代表作心态史、思想史、文化史领域的经典之作【学者荐语】在勒高夫教授的丰富著述中,《圣路易》《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和《炼狱的诞生》是他最满意的少数几本书里面的三本。这三本书现在都有了商务印书馆的中文本。《炼狱的诞生》是最新出版的一本。“炼狱”不仅是指有罪之人死后洗涤自己罪过的处所,也是中世纪的一个独特社会文化现象。勒高夫举出列日一位高利贷者的故事:他的妻子在他去世之后坚持做了14年的施舍和苦修善功,帮助死者脱离炼狱的磨难,提前升入天堂。人们因为炼狱的存在或者想象,能够实践自己对亲人和所有人的爱情和爱意。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炼狱代表着希望。勒高夫坦白说,他其实想说的是中世纪象征着希望,因为中世纪的文化传统培育良善品德,是对冷漠的现代商业社会的批评和修正。——彭小瑜(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内容简介】早在公元初几个世纪,人们就模糊地相信在人死后赎偿某些罪孽的可能。但是,在天堂与地狱构成的彼岸世界二元体系中,不存在完成这些炼罪刑罚的处所。要等到12世纪末,“炼狱”这个词才出现,炼狱成为彼岸地理中的第三个处所。对彼岸的这种新的想象,与社会的改变有着怎样的关系,其意识形态功能是什么?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勒高夫的《炼狱的诞生》从概念史入手,探讨“炼狱”概念产生的社会背景和神学脉络,及其对天主教世界的深刻影响。炼狱既是一个空间概念,又是一个时间概念;既是空间上的中间地带,也是时间上的中间地带。炼狱信仰的兴起和漫长建构,预示和引发了信仰者想象世界中时空框架的本质性改变。这些时间和空间的精神结构是一个社会的思想方式与生活方式的骨架。勒高夫在本书中自述:“我的目标是从古代犹太基督教开始追踪这第三个处所的漫长的形成过程,揭示在12世纪后半叶中世纪西欧的鼎盛期里的炼狱的诞生及其在下一个世纪中的迅速成功。最后,我将尝试解释为何炼狱与这个基督教史上的重要时期紧密相关,它如何以决定性的方式在经历了公元千年后两个半世纪的飞速发展的这个新社会中得到接受(或者说它如何在那些异端中遭到拒绝)。”【作者简介】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1924-2014),法国著名历史学家,专长中世纪史,尤其是12至13世纪。勒高夫是年鉴学派第三代——“新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并曾于1972—1977年担任法国社会科学高等学院的院长。勒高夫的著作良多,代表作有《圣路易》《试谈另一个中世纪》《中世纪的知识分子》《钱袋与永生:中世纪的经济与宗教》等。 就年鉴学派引发的历史研究旨趣和方法的革命性变化角度,勒高夫以自己的研究将对物质史、文化史和心态史的研究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译者简介】周莽,任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主要研究领域和方向为法语史、法国中世纪文学。译有《试谈另一个中世纪》《屎的历史》《论美国的文化》等。